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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、黑猩猩来到了营地


  1961年冬天,英格兰奇寒难耐,而在剑桥,积雪末消,冷得连自来水管都冻住了。来自挪威冻漠的凛冽寒风,呼啸着疲卷平原而过。严冬好象没个尽头。非洲,我的黑猩猩,我心爱的工作,离我如此遥远,我不免时时向往。当然,我很喜欢在剑桥罗伯特·哈因德教授的指导下从事工作。可是,白胡子大卫现在在干些什么呢?戈利亚和芙洛生活得怎样呢?禁猎区又出了些什么新鲜事呢?
  春天终于驱走了严冬,再过两个月我就可以回到非洲去了。可是在我面前还有两个严重的考验,使我一想起来比去见狂怒的黑猩猩更感害怕。我得去参加伦敦和纽约的两次学术会议,宣读我的关于黑猩猩的学术论文。谁都希望知道这些关于黑猩猩的第一手材料。这一来就耽误了时间。六个月的无定居的生活总算结束了,我便搭机飞向非洲。飞机横越撒哈拉大沙漠时,旭日初升,万里红装,景色如画,这真是只有现代化航空旅行才有幸享受的美景啊!
  黑猩猩还认识我吗?也许我得重新使它们对我习惯起来吧!但是,我的担心看来毫无必要。当我回到贡贝禁猎区时,发现黑猩猩对我甚至比原先还要客气些呢!
  当那一天晚上回到营地时,我看到,多明尼克和霍桑是多么激动啊。据他们说,一只体格魁梧的公黑猩猩来到了营地,在整整一个钟头里,他津津有味地在油棕树上吃着果子。我的帐篷就在这棵油棕树树荫下。第二天晚上,他又来了,于是我决定次日留在营地里等候。
  这是多么不平凡的愉快的一天啊!早晨我躺在床上观赏绚丽的朝霞,不慌不忙地吃了早饭,然后就坐下来,用我新从英国运来的打字机整理我前一天的观察记录。然而完全出乎意料,大约上午十点钟,白胡子大卫居然从容不迫地走过我的帐篷,安静地爬上油棕树,当他把第一块鲜红的果肉从坚壳里剥出来时,高兴得呼噜呼噜地哼着。过了一个钟头,他下到地面呆了一会儿,偷瞥了一眼帐幕里面,然后漫步离开了。曾经有好几个月,黑猩猩在五百米外一见我就立刻逃跑,这曾使我扫兴和苦恼。现在,他们中的一个居然来到了我们的营地,并且,竟象在自己家里似的那样安闲自在,从容不迫。
  当油棕树上还有果子时,大卫每天都到这里来。后来他停止光临了。但这儿的油棕果的成熟时间不一,隔几个星期,营地里另一棵油棕树上的果子成熟时,他又出现了。我没有老呆在营地里,因为老是观察同一只黑猩猩饱餐油棕果,并没有多大意思。不过有时我也性急地等大卫来,他对我一点也不陌生,离得我很近,这使我非常高兴。
  有一次,我坐在自己的营帐前,大卫飞快地下了树,以他特有的不慌不忙的姿态逞直向我走来。当我们相隔大约三步远的时候,他站住了,毛发耸立起来,他的身廓似乎顿时增大了一倍;他那凶暴的样子,使我感到有点害怕。黑猩猩毛发耸起,是某种非常强烈的感情——如激动、忿怒、恐惧——的可靠信号。大卫这次的举动是什么意思呢?突然,他向我扑来,从桌上抓起香蕉,慌忙跑到一边,他的毛发逐渐松垂,安静地吃着。
  这以后,我请多明尼克在每次发现大卫时就把香蕉摆出来,这样一来,即使不是油棕果成熟的时候,黑猩猩也到营地里来找香蕉吃了。不过,这类访问很不规律,因此我也就不再呆在营地里等候了。
  这次回到贡贝以后八个星期,我开始发作轻度疟疾。我躺在床上,要多明尼克在营帐前放几个香蕉,为的是让白胡子大卫能够看见。那天早上,他真的来了,还拿走了一个香蕉。当他回到灌木林中,我看到在浓密的树林里还隐藏着另一只黑猩猩,这就是戈利亚。当大卫坐在地上吃香蕉的时候,戈利亚期待着,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。大卫下嘴唇上沾满了香蕉皮,他挤出香蕉的果肉,有时将撕下的香蕉皮举在自己鼻子上瞅着。戈利亚把手直伸到朋友的嘴前,恳求给一块香蕉皮。于是大卫把一块嚼烂了的香蕉吐在戈利亚的手心里,戈利亚立即吮吸起来。
  第二天,戈利亚也光临我们这儿作客来了。我隐藏在帐篷里,从一个小孔里窥察猿猴。只见戈利亚毛发蓬松,犹豫地跟着大卫来到营帐前,并且抓走了几只香蕉。
  这样延续了几个星期,这对我有着特别重大的意义。现在我每天在营帐附近留下一串香蕉。为此我请霍桑到禁猎区北部的伐姆刚戈村去采购香蕉。
  那时候,我们谷地里的无花果成熟了,时常有大群黑猩猩走过营地。白天,有时候我在无花果树旁度过,其余时间我留在营地里等待着大卫。他几乎每天都来访问。戈利亚很快也成了常客,不久威廉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。
  有一天,大卫独自一个来了,我决定亲手给他香蕉。他走近了我,毛发竖起,突然发出了就象咳嗽似的柔和的喉音,同时慌忙地扬起了下巴。这是威吓的一种柔和的表现形式。接着,他骤然挺起身子,不失其庄重的神态。慢慢挪步,一只手抚着油棕树干,很小心地从我手上取走了香蕉。
  戈利亚对待我第一次企图亲手给他香蕉,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态度。他毛发耸立,抓住椅子向我掷来,几乎打着我的腿。然后钻进丛林,两眼炯炯发光,愤怒地注视着我。过了很久以后,他在我面前才象大卫那样保持了平静。如果我无意中作了一个使他惊恐的动作,他就对我恫吓,嘶哑地吼叫,一只手迅速地上下挥舞,或者激动地摇晃起树枝。
  终于我能够对某几只黑猩猩进行系统的观察了:可是在先前这似乎是完全不可思议的。黑猩猩每天走动从来不沿着某一条固定的道路,所以我在一个月里对同一些动物至多碰见一、两次,何况它们活动的路线有时还和我在山中漫游的路线叉开呢。只有当某些树上果实成熟的短暂时期里才例外。而现在,我能在营地里经常观察大卫、戈利亚、威廉的行为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了。此外,当一群黑猩猩在我们山谷中的无花果树上吃果子时,我可以观察它们中每一个的活动情况。
 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,我开始猜想:戈利亚似乎在这一地区的公黑猩猩中,占有较高的等级地位;不久这一点被证实了。如果威廉和戈利亚同时走近一只香蕉,威廉总是让戈利亚占先,而戈利亚也就拿起它。当和其它成年雄性在森林狭路相逢的时候,戈利亚从来不让路。而一旦猿猴们汇合成群的时候,弟一个受到欢迎的几乎总是戈利亚。
  有一天我亲眼看到戈利亚把一只母黑猩猩赶出,强占了她的巢。这个场面我是在天几乎快黑时从峰顶观察到的。年轻的母黑猩猩用枝叶建了一个挺大的巢,舒舒服服地蜷卧在里面。突然戈利亚跃上邻近的树枝,全身直立,用手抓住树枝,在母黑猩猩头上粗暴地来回摇晃。母黑猩猩高声叫着跳出巢来,钻到黑洞洞的灌木丛中去了。戈利亚马上不闹了,钻进巢里,在身下垫些新鲜树枝,睡下了。而那只被赶出的母黑猩猩只好赶忙再做一个新巢。
  威廉有着长长的被咬伤的下嘴唇,显然处于最低的等级地位。如果有哪只成年公黑猩猩打算侵犯他,威廉立即作出表示恭顺的姿势:伸手去触摸等级地位比自己高的同伴,或者低声叫着,恭敬地趴在对方面前。这时他嘴唇嘻开露出牙齿,显露出神经质的脸形。起先,威廉在营地里也显得非常胆怯。当我第一次让他从我手里拿香蕉的时候,他全然惊慌失措了——长久地凝视着香蕉,然后摇动起树枝,最后哽咽欲哭地坐在地上。我不忍心,只好把香蕉搁在他面前。
  白胡子大卫在猿群中的等级地位很不好弄清,开始时,我只知道他具有安静和柔和的性格。威廉或者别的年轻雄性走近他的时候,总是向他表示恭顺,大卫则极力使它们安静下来:用手抚摸对方的身子或头,急促地为对方捋毛。如果戈利亚在营地里过于激动(例如在我靠他太近的时候),他也安抚戈利亚。这种情况下,大卫伸手触一下对方的腹股沟,或迅速地抚摸几下戈利亚的手,用手指替他理毛。这种动作看来总能达到安抚等级上较高的公黑猩猩的目的。
  正在这时雨果来到了贡贝,我终于同意来一个专职摄影师来拍摄黑猩猩。路易斯推荐了雨果,国家地理学会根据他的意见拨了一部分必需的摄影器材。除了照片,雨果还要摄制一部关于动物行为的记录片,和一部为地理学会会员讲演用的影片。
  雨果出生于印度尼西亚,在英国及荷兰受教育。他也跟我一样,对野生动物的兴趣使他来到了非洲。他之所以选择摄影作为职业,就是为了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到非洲去拍摄关于野生动物的影片。在阿姆斯特丹的阿尔曼德及米凯尔·丹尼斯电影制片厂工作了两年以后,他参与拍摄著名的电视片《萨法里》。他到非洲正好比我晚一年。
  在丹尼斯电影制片厂工作时,雨果和利基一家是邻居,因此认识了,两年后他拍摄了关于路易斯在奥杜韦峡谷的发现的讲演片。干是路易斯断定,雨果正是那个应该派到贡贝禁猎区去的人。他不但出色地掌握摄影技术,而且真正地热爱与理解动物。路易斯给我写了一封信,向我介绍了雨果和他的才干;他同时还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,说他给我找到了一个挺不错的丈夫。
  我一直在担心,这些猿猴会怎样对待一个带着照相机、电影机的人,但我懂得摄制一部黑猩猩行为的记录片是何等重要。我知道大卫的性情很平和,所以我不以为来一个陌生人会使他过分激动。
  雨果来到后的第一个早晨,白胡子大卫很早就来到了营地:看来他就在附近过的夜。我决定最好是先让大卫习惯新帐篷,然后再和它的主人熟悉。所以让雨果呆在帐篷里,看大卫吃香蕉。大卫吃香蕉时根本就没向雨果这边看。吃完了以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走近帐篷,撩起帐篷一角盯着雨果。然后不满地咕噜着,慢步走开了。使我十分惊奇的是,戈利亚,甚至还有那羞答答的威廉后来来的时候,对雨果的到来也很平静。看来,他们把他也看作是营地的“摆设”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。因此雨果在第一天就拍了很好的片子,把他们仨的各种姿态都记录了下来:它们怎样互相问候,互相捋毛,怎样互相讨东西吃。第二天雨果更走运了:他竟拍下了黑猩猩捕捉猴子并把它吃了的镜头。
  我第一次看到白胡子大卫吃小猪的肉那个不平常的日子以后,只看到过一次黑猩猩吃肉,牺牲品是只年轻的林羚。但我还是没法肯定,它一定是黑猩猩自己捕获的。这回,我和雨果都亲眼目睹了捕猎的情景。
  这次事件的发生完全出乎意外。我领雨果爬到了山顶,想让他看看我所喜爱的地方。我们看到了四只大概是离了群的、黑红色的疣猴。突然我们发现一只少年公黑猩猩小心地爬上了猴子旁边那棵树上,慢慢地沿树枝爬着,坐下了。三只猴子立即逃掉了,在我们看来,逃得还是很不慌不忙的。第四只没动地方,把脑袋转向了黑猩猩这个方向。就在这一瞬间,另外一只年轻的公黑猩猩从树丛中窜了出来,直奔猴子坐的那棵小技,捉住了它!还有几只黑猩猩也闪电般地爬上了那棵树。他们兴奋地叫着、吼着,把猴子撕成了碎块,一分钟后这一幕就全部结束了。
  我们所在的位置距离发生事件的地点太远了,无法把这一幕拍入镜头。实际上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,就是我们离得很近,雨果也不见得能来得及做什么。但他总算拍下了黑猩猩大嚼捕获物的情景。
  这次特别顺利的开端以后,雨果的运气就变坏了。虽然他给大卫、戈利亚和威廉拍了不少好镜头,但作为记录影片这都是远远不够的。雨果必须尽可能地拍下黑猩猩的各种生活情景,可是,猎取这些镜头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:黑猩猩就象早先怕我那样,怕这个陌生人。甚至连戈利亚和威廉也这样,在森林中一见到他就溜掉了。
  就象珠蒂在时那样,我在那些果实即将成熟的树旁给雨果搭了些荫蔽所。在荫蔽所的墙上我还插了一些空瓶子,以便使黑猩猩习惯于照相机和摄影机的镜头。可是,他们一看到真的镜头,就害怕得悄悄地溜进森林去了。
  好可怜的雨果!他伯惊动黑猩猩,从来也不带非洲人作随从,自己扛着沉重的摄影器材,长时间地在蚂蚁成堆的陡峭山坡与谷地中徘徊。可是他往往压根儿碰不上黑猩猩,即使好容易碰上了,没等他为未来的影片拍下几米胶卷,黑猩猩就溜之大吉了。
  黑猩猩终于逐渐认识了雨果。因为他是它们已经认识的,那种“白皮肤猿猴“的一个代表;而这种“白皮肤猿猴“中的一个,它们已经习见了。加之,白胡子大卫又大大加快了这个过程。他碰到我或者雨果时,总是离群走近来,看看有没有给他带来香蕉。其余的黑猩猩仔细地注意着他的动作,以后看到雨果出现就平静多了。
  大卫、威廉和戈利亚开始到我们营地来后不久,我就了解到,它们喜欢咀嚼布料或硬纸壳。出过汗的衣服特别受欢迎,这大概由于有咸味的缘故。一次,雨果蜷坐在一棵结了果实的大树旁的荫蔽所内。黑猩猩们爬上树枝,在一心一意吃果子。看来它们根本没发现雨果。他开始拍片,突然,他感到有谁使劲从他手里抢夺相机。他一时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,后来看到了一只毛茸茸的黑手,在拉他用来遮盖镜头的那件衬衣。当然,抢劫者就是白胡子大卫。它沿着小路一直跟踪雨果,赶到荫蔽所这里发现了这个惹人的玩意儿。雨果抓住了衬衣的另一端挤命拉。衬衣破了,大卫带着胜利品——一块布片——爬上树到同伴那里去了。黑猩猩们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注视着这一切,而此后就允许雨果拍照了;不过他的荫蔽所几乎什么都没留下。
  也就是过了一个月,黑猩猩已经对雨果习惯了,只要他平静地呆在原地,不去走近它们,它们甚至对摄影机咔嚓咔嚓的声音也不在乎了。这一年雨季来得很早,雨果跟一年前的珠蒂一样,无法从事摄影。日复一日,雨果坐在荫蔽所里等着猿猴。开暗了,阳光灿烂,而黑猩猩却不来;好容易它们来了,雨果马上抓住摄影机——可是,似乎老天偏要作对,这时就下开了濛濛细雨。
  但是,雨果终究还是拍成了黑猩猩在山谷中的行为的第一流影片。此外,他还在营地中继续拍摄那形影不离的朋友仨。
  我们用香蕉来“驯服”大卫及其朋友的这种实验,从一开始就被狒狒的出现搞得很复杂。这种猴子每天都大群大群地经过营地。有些成年的公狒狒,例如老色丹,就呆在我们这里想得到点香蕉。有一次,大卫、戈利亚和威廉围着一大堆香蕉坐着,有一个特别好斗的狒狒迳直冲了过来。威廉闪电似地逃离了这场战斗,它抓了几只香蕉,宁愿在安全地带观战。它的嘴唇由于激动而直打哆嗦。大卫开始也逃走了,但后来又走近戈利亚;后者满不在乎,照旧吃它的香蕉,一边用手抱住他的好朋友。这一抱好象是给了大卫以勇气:他转脸对着狒狒大声吼叫起来,并且不时挥动着手臂。当狒狒又冲向他时,他又向戈利亚跑去。这一次戈利亚站了起来,向狒狒方向迈了几步,然后直了直身子,跳了起来,挥动着手臂,发出了狂怒的“哇哇”的吼叫。大卫也跟着戈利亚这样做,但是他显然竭力躲在朋友身后。狒狒退却了,然后又向大卫进攻。
  这样重复了多次:戈利亚冲向狒狒,而狒狒机灵地躲开他,每次都是向着大卫进攻,给他以猛烈的打击;虽然大卫总想藏到朋友的背后去。最后,大卫和戈利亚不得不退却,狒狒抢到了战利品,跑到安全的地方去了。雨果把这一幕整个拍了下来,这是说明黑猩猩和狒狒之间发生格斗的影片中最好的一段。
  国家地理学会同意雨果在贡贝河的摄影工作搞到十一月底,雨果走前还得拍摄黑猩猩使用工具垂钓白蚁的场面。按照往年的情况,我估计在十月份可以拍到这些镜头。可是,我们每天观察白蚁巢,直到十一月初。还没有看到任何白蚁活跃的迹象。后来,直到雨果离开禁猎区只剩下两星期时间了,我们才看到白蚁开始活跃了。有一次,雨果在观察离营地不远的、准备作为拍摄对象的一个白蚁集,看到这上面有些潮湿的新土堆,他清理了一下新通道的洞口,伸进草去,高兴地感到虫子把草咬住了。黑猩猩都挺怪,大卫、威廉和戈利亚经常走过这白蚁巢,但就是连一次也不去仔细端详白蚁是否在活动。雨果简直是绝望了。有一天他专门拿着香蕉走到大卫跟前,想把他引到白蚁巢那儿去。大卫拿着香蕉吃了起来,雨果就把一根挂满了多汁的虫子的草棍递给他。黑猩猩看了看白蚁,发出带威胁性的喑哑的咳嗽声,把草棍打落在地了。
  然而在雨果走前的第十天,黑猩猩还是表演了它们在制备和使用工具上的灵巧。雨果成功地拍下了这朋友仨在靠近营地的白蚁洞旁的照片。拍到了十分引人入胜的镜头。雨果希望用这些成果去说服地理学会,让他明年继续拍摄黑猩猩。
  十一月底雨果走了,我又成了一个人了。孤独并未使我苦恼,但我再也不象雨果来以前那样怡然自得了。他成了我的忠实的伴侣,我和他不但分享成功的喜悦,分担失败的苦恼,而且共同体验对于黑猩猩、森林、群山和大自然的热爱之情。我领他走遍自己所喜爱的地方,这些地方除了我以外,任何白人的足迹都没有到过。我们一起经受烈日的炙烤,一起在塑料披肩下被雨淋得直打哆嗦。我知道,雨果有着和我同样的感情,与我同样执着地珍爱和理解动物。因此并不奇怪,当他一旦离开,就勾起了我的思念。
  那年贡贝的圣诞节使我久久不能忘怀。我买了香蕉,摆满在用银箔和棉花装饰起来的小树周围。这天早晨,戈利亚和威廉一同来到营地,它们看到这么多的香蕉,都兴奋得高声喊叫起来。他们互相拥抱,戈利亚还拍了拍威廉张得很大的嘴,而威廉则把手放在戈利亚的背上。最后,他们俩安静下来并开始大嚼,一面不断心满意足地哼哼着。
  大卫来得晚得多,他是独自来的。当他吃香蕉时,我紧挨着他旁边坐了下来。他显得特别安静;过了一会儿。我小心地抚摸他的肩。他机械地抖落我的手,但我又一次照前这样做了。这一次他当真允许我抚摸他了。一分钟,不再多了,他又一次抖落我的手。但他总算允许我触到他了,他忍受了和人体的接触!要知道,这是一只一生生活在热带丛林中的成年公黑猩猩呀!这样的圣诞节礼物我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。
  这一天我邀请了几个非洲客人和孩子们来喝茶。起先孩子们挺拘束的,感到不自在。但当我把纸帽、气球以及一些小玩具拿给他们时,他们就活跃起来,跑呀闹呀,叫呀笑呀。气球甚至使庄重的伊基·马塔特也大感兴趣。
  客人走后,我觉得我应当到峰顶去一趟,哪怕是一个人呆上一个小时也罢。傍晚我匆匆回家,准备愉快地享受圣诞节的晚宴。关于这顿晚宴,多明尼克已向大家涝叨了好几天了。雨果临走以前,和多明尼克两人,已经仔仔细细地连最小的细节都筹划过了:第一道菜是填馅子鸡,最后一道是美味的浇汁的布丁。我回到营地天已黑了。想到这些讲究的吃食,使我馋涎欲滴。但是我大为扫兴,多明尼克为庆祝节日准备的竟是另一套:饭桌上摆着空空如也的盘碟和刀叉,还有没开过的肉罐头。这就是我的圣诞晚宴哪!等我问起多明尼克,填馅子鸡等等都在哪儿啊,他哈哈大笑,连声说着:“明夭。明天”,然后就走到容积达十八公升的桶子旁边去了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个桶里装的是某个关心他的人从布班戈村给他捎来的本地啤酒。第二天多明尼克将功补过,为我准备了节日午宴,但是他还宿酒未醒。
  过了圣诞节以后我得离开营地,去剑桥学习一个学期。我在这里的最后两周叫威廉的病搞得很郁闷。它得了重伤风,眼睛流泪,不断咳嗽,干咳时全身都颤动。威廉一病我就离开营地跟踪他——这时我已能完全平静地和大卫、威廉一起在林中活动了,只有戈利亚不允许我这样做。威廉沿河谷走了几百米,爬到一棵树上,用枝条搭一个大窝,还铺上树叶。在窝里一边呼哧,一边咳嗽,一直躺到下午三点钟。有时也安静一会,那大概是睡着了。
  有好几次威廉就在巢中便溺,这对于黑猩猩来说是很反常的,因此我怀疑他大概感到挺不舒服。后来他站了起来,吃了几口树叶,转身慢慢走向营地。在营地吃了两三只香蕉,他就爬上我帐篷附近的一棵树上,建了一个新巢。
  这天晚上我久久未能入睡。那天是圆月,但是半夜以后乌云笼罩,开始稀稀落落地掉雨点了。我从床上爬起来,沿着陡坡在上爬了一段路,这样我的位置就比威廉的巢高了些。我的大电筒的强光照耀着他,黑暗中露出了他的身影:他坐在潮湿的巢中,膝盖抵到了下巴颏,双手抱着膝。除了短短的间歇,整夜都下着雨。雨滴打在我帐篷顶上发出均匀的声音,间或传来威廉的咳嗽声。当真正的暴雨倾盆而泻时,威廉发出了几声颤抖而忧伤的嗥叫,然后静寂了。
  早晨他下了树。他全身剧烈寒战着。连他那松弛的下嘴唇也哆嗦着,可如今却一点也不引人发笑了。我多么希望能给他盖上暖和的被褥,给他身边搁上热水袋啊!可是,我唯一能送到他面前的,却仅仅是几只冰凉的香蕉。
  下一个星期我一直与威廉在一起。他总在离营地不远的地方呆着,老是在建造一个又一个的巢。有几次他与大卫、戈利亚结伴,但是,一旦他们向山上走去,他就回到营地来。看来他也明白,他已经无力进行长途跋涉了。
  一天早晨,我和威廉一起坐在我们营地上面的山坡上,我看到,有只从基戈马来的载着访问者的船靠了岸。这时白胡子大卫的名声已经远远传到禁猎区以外去了,因此人们有时星期天专门坐船来,想来看看他。按说我应当下去问候这些来访者,可是我和黑猩猩相处惯了,与陌生人接触反而感到很不舒服。威廉已经下到帐篷那儿去了,我也就跟着他。他坐在营地对面的灌木丛中,我就坐在他旁边,我们一起注视着那些来访者。他们喝着咖啡,闹腾了一阵,这样也就没能看到大卫、扫兴地回去了。我在想,如果他们得知,我和黑猩猩并肩坐在灌木丛里,就象端详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异己者那样瞅着他们,他们该作何感想呢?
  我离开营地前两天,威廉把多明尼克帐篷里的毯子抢走了。他嚼了它一段时间;后来白胡子大卫也来了。先尝了几只香蕉,然后也嚼起毯子来。他们两个反复地坐在一起约有半小时光景,乱哄哄而又心满意足地各自吸吮着毯子的一头。突然威廉象一个名符其实的丑角——他确实经常很象——把毯子蒙在自己头上,探着手,似乎想要摸着找到大卫,隔着他所造起来的屏障去碰对方。大卫吃惊地看着他,拍着他朋友的手。很快他们俩一齐消失在丛林之中,只留下了干咳得很响的回音,和落在地上的毯子。从此之后,我就再没有见过威廉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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