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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只鞋


作者:程小青


  —、一只女性式的男鞋

  我记叙我的老友霍桑的探案纪录已有好几十种。一般读者时常写信来寻找,此外还有没有别的案件可以公诸同好。在已往的二十多年中,霍桑凭着敏慧的智力,勇敢的精神和为大众服务的热忱,所经历的疑难案件何上一二百种,并且大半都记在我的记事册里。可是发表的任务,我却没有自由的全权。我每记一案,必须先得到了霍桑的许可,才可以披露出来。但霍桑的所以如此严格郑重,也并不是出于“居奇”或“吝啬”的观念。因为有些案件是平淡无奇的,有些是终于悬疑而没有结束的,也有几种是因为他料事不中,结果竟至失败的。这些当然都没有纪录的价值。此外,还有因政治风化和社会情形的攸关,或当事人的名誉的牵涉,霍桑也都严格地限制,不愿意贸贸然直露,淆乱人们的视听。例如,当上海交易所风潮汹涌的时候,少数人为着个人的发财,设下了赌博性的陷阱,竟使多数人都疯狂地被拖溺在投机的漩涡中。那时候曾有许多案件来请求霍桑。那些案件的内幕,无非是为着投机亏系的缘故,出于卷款潜逃,或是跳黄浦,投海,也有些自缢,或服毒。我们在往来甫沪的轮船上和某游戏场后面的空场上,破获这样的案子不少。关于这类的案件,霍桑虽非常心痛。但当时只在暗中警告当局的人,却不许我把案情披露出来,原因是恐防扰乱全市的金融。直到风潮过去了,才把许可的权给我。这不过是一个例,还有各种别的案件,霍桑也有同样的限制。因此之故,我也力与愿违,案件虽多,却不能够自由地发表。这是要希望读者们原谅的。
  本篇所纪的一案发生在十一年国历十月初旬。那天早晨警厅侦探王桂生打电话给我们,说南市陆家娱七十一号屋内发生了一件疑难的凶案。他已在那屋中勘验过一回,没有头绪,所以请我们去察验一下,帮帮他的忙。霍桑立刻应承了邀我一同去。一则“疑难”两个字,早已触动了他的好奇心,二则王桂生和我们有些交情,他此番既然诚意求助,我们也理当去走一遭。
  我们到达发案地点时,那身材短小而结实的王桂生等候已经好久。彼此招呼了几句,王桂生就先把发案的情由告诉我们。他说这家姓徐,主人徐志高是武林银行的经理,死者就是他的夫人陆政芳。那天早晨七点半钟的时候,有一个徐家的仆人顾阿狗到南区警署去报告,说他家的主母不知被哪一个人杀死了。署中便打电话到厅里,王桂生得信,就赶到南区署,同了署长许墨佣一起来踏勘。可是勘了一会,越弄越觉得迷惑起来,所以才来请教我们。
  霍桑听了这一节报告,问道:“许署长现在在哪里?还没有回署吗?
  王桂生道:“没有。他此刻又到楼上去了。我们不如先上去瞧瞧。”
  霍桑点了点头。王桂生便在前引导。
  那屋子是青砖嵌粉线的西式建筑,是徐志高自己的产业。同式的屋子有两宅,是并列的;七十一号一宅徐志高自居,七十二号一宅租给一家姓刘的人家。每宅有两进,第一进沿街,都有铁栏杆的阳台,那楼梯在第二进内。
  我们到了楼上,我看见靠街的前一进是一个宽大的卧房。房中的一切家具都是西式的红木质,地上还铺着地毯,十分富丽。前面有两扇长窗,左右另有短窗。长窗外就是靠街的阳台,也有藤椅小几之类。那位正在卧室中勘查的高胖子许署长,看见我们进房,回头来略略招呼了一声,便重新转过脸去,把玩他手中拿着的一只鞋子,似乎正在竭力研究。霍桑也不说话,一直走到一只红木大卧床面前。我紧紧地跟着。
  床上躺着一个女尸,约有三十岁左右。那女子的面庞虽然惨白可怖,细眉直鼻,位置却端整有致,可见生前是一个绝色的少妇。伊的身上穿一件浅灰色缎子的薄棉袄,已不十分新,下面是一条玄绸的裤子,脚上是灰色丝袜,黑缎绣花鞋。伊的白皙的领颈间露着深紫色的凝血,似乎就是致命之处。
  霍桑问道:“是刀伤致死的?”
  王桂生答道:“是。我们已经仔细验过,喉管被利刀割断了。”
  “有凶手吗?”
  “没有。但是尸旁有一只男子的鞋子。”
  “一只鞋子?只有一只?”
  “是。只有一只单独的男鞋。最奇怪!
  “可就是许署长手里的那一只鞋子?”他侧过头来,向站在窗口的胖子膜一眼。
  “是。”王桂生点了点头,准备回身要向署长去取。
  霍桑忽摇头阻止他。“慢。这尸体的状态,你们可曾移动?”
  王桂生道:“没有。不过我们来时,床上的白纱帐子是下着的。”
  霍桑摸着下颔,沉思地说:“照这情形看,床上的被褥没有动,死者也没有卸衣鞋,似乎杀死的时候,并不在床上,是死后给搬移上床的。”
  “看啊!”王桂生不自觉地拍着手掌、“霍先生,你的见解恰和我相同。瞧,地板上的血迹反而比床上的多,也就是一个明证。”
  霍桑点点头,又矮着身子,仔细向死妇的预间观察。
  一会,他又说。“这是一件被杀案罢?”
  王桂生道:“不错。刀伤,不见凶刀,已尽够做被杀的铁证”
  霍桑的目光仍注视在尸身上。“就伤势论,刀锋是从右肩后而向前的,似乎有一个人站在伊的背后,乘伊不防备,就突然间下这毒手。死者没有准备,不但来不及抵抗,连喊叫都不可能。”他顿一顿。“可曾遗失什么?”
  王桂生道:“没有。箱子上的锁都完好,似乎没有什么损失。”
  霍桑道:“那末那只鞋子你们在哪里寻得的?”
  王桂生用手指一指,答道:“就在这近床的地板上。”
  霍桑站直了,回过身来,笑嘻嘻地走近窗口去,向许署长点一点头。
  他道:“许署长,你看这鞋子怎么样?可已有什么发现?”
  许墨佣的身材相当高,腹部更特别凸大,所以他的那件酱色厚呢袍子也特别宽大。他旋转了他的肥大的头颅,把鞋子递给霍桑。
  他答道:“我看这鞋子很有关系。破案的线索或许在这一着上!
  “唔?”霍桑哈了一声,将那鞋子反反复复地察验。“唉,鞋面上是个水债吗?”他将鞋子凑在鼻子上嗅了几嗅。他又嘀咕一句。“真奇怪!”
  那是一只蒲鞋式的男鞋,属于有足的,有七八分新。鞋面是淡雪青色的铁机花缎,鞋底是上等牛皮,颜色既显,式样又深口入时,但鞋的右半面染着些黑色的泥迹。
  霍桑侧过脸来瞧着我,笑道:“这鞋子若是让西方人看见了,一定要说它是时髦女子的鞋呢!”
  “唔!”
  我应了一声,也不禁笑一笑。因为当那个时期,上海的所谓“漂亮”男子都喜欢穿花色鲜艳的鞋子。我对于男子们穿了这种女性式的鞋子,实在有些代他们肉麻。霍桑这句话分明和我有同样的见解。
  霍桑抬起了头,问道:“许署长,你说这鞋子很有关系,那你总已在这东西上发现了什么。是不是?
  许署长道:“据我看,这鞋子的主人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少年。
  霍桑延续着声调,应道:“是的,可是你那‘漂亮’两个字用得太罪过了!还不是直直截截地说一个‘浮滑’的少年,或是说一个不长进的堕落分子,更恰当些!
  王桂生接口道:“我看这少年的身材比你我要短小一些。
  许墨佣忙道:“你是根据这鞋子的大小说的?唔,不错。我也有同样的见解。
  霍桑点头道:“你们两位的眼力都很高明。但是这鞋子的来由怎么样?它和这凶案有什么样的关系?你们可有没有什么见解?
  许墨佣答道:“唔,这两个问题原是全案中的关键。我们请你来讨论的也就是这两点。
  霍桑在那红木梳妆镜台前站住了,向那胖子说:“是。我看这鞋子不像是主人徐志高的。”他顺手将鞋子放在镜台上的略有几件化装品的旁边。
  王桂生抢着答道:“当真不是。我已经问过顾阿狗和一个小使女苹香。据说徐志高的年纪已经四十多岁,从来不曾看见他穿过这样的鞋子。
  霍桑点点头,用手指着壁上挂着的一个肖照。“这谅必就是他们夫妇俩的肖照……哈,我看这男的足有四十五六岁光景,当然不会穿这样女性式的鞋子。这女子的年纪似乎还不到三十,丰姿的确很美。不过夫妇俩的年龄相差好像太远些了。
  照片是半身像。那男的是方脸阔下巴,浓眉黑眼,很有精神;女的有一双美目,一张小口,脸形是圆的。从年龄上估量,这夫妇俩的确相差十五六岁。
  许墨佣道:“对。我已经问过,死者本是志高的续弦。
  霍桑又点点头。“那才对。经过的情形怎么样?这里有什么人可以问话?”
  王桂生应道:“这里一共有五个人——三个主人,两个仆人。徐志高一向住在杭州,此刻还没有得到信息。志高有一个未嫁的老姑母,和死者同居,但在前天初三那天晚上,这老姑母已经往伊的次内侄徐志常那里去。方才我们已打发人去报信,还没有回来。所以可以问话的主人一个都没有。”
  “这徐志常是志高的胞兄弟吗?”
  “是。
  “他住在哪里?”
  “虹口靖安里九号。这是顾阿狗说的。
  “顾阿狗还说些什么?”
  王桂生道:“他是看门打杂差的。据说昨晚他住在他自己家里,今天清早回来,忽然看见前门虚掩着。他走进来喊叫,又没有人答应。后来他到了楼上,又看见后楼的房门锁着,锁钥留在外面。他把门开了,才将苹香放出来。他叫唤少奶,不答应,才走进这房里来,就发见床上的尸首。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主人。阿狗和苹香都慌得没有办法。他们呆了一会,阿狗才匆匆往南区暑去报告。”
  “那小使女可知道什么?”
  “苹香还只十三岁,平日做些零星小事。昨夜的事,伊更说不出什么,速发案的时间都不知道。”
  霍桑沉吟了一下。他的脸上出现诧异的神气。“这真奇怪。现在顾阿狗不是在征下吗?请你去叫他上来,让我问他几句。”

  二、纸灰

  王桂生答应着,回身下楼去。霍桑乘机走到窗口去,察看那沿街的阳台。我也跟过去。许墨佣忽然近来,拉拉霍桑的袖子。
  他低声说:“霍先生,我看这件案子的主因大概不出一个字。
  霍桑旋转头来。“幄,你已经看出了主因?哪一个字?”
  许署长表演一种不必要的谨慎,仍附着霍桑的耳朵说:“这个字一共九笔,三个三笔字排成功的。霍先生,你说是不是?”
  重浊的脚步声阻止了霍桑的答语。王桂生领着一个男仆走进来。
  那人的年纽约有四十左右,身材很高大,面色略黑,头发光润,浅黑的眼珠中带些惊惶的神情。他的装束很整洁,一件毛纱混合质的黄柳条棉袍还是簇新的。霍桑先叫他把发现的经过情由说明白。他所说的和王桂生复述够完全一样。
  霍桑问道:“你既然在这里当看门的事务,怎么晚上仅住在你自己的家里?”
  顾阿狗说:“我家里有老婆和妈,不过我不是天天住在自己家里的,一个月只有一次。这原是少爷答应的。”
  “唉,这倒巧。昨夜里可就是你每月例假的假期?”
  顾阿狗不回答,但有意无意地吐出舌尖来舔他自己的嘴唇。
  霍桑傍着道:“说啊。我问你。你的例假的假期是在每月初四吗?”
  顾阿狗疑迟道:“不——不是。假期本来是十六。可是昨晚上我回去,是少奶吩咐的,并不是我自己的修思。”
  “膻?你主母怎么说?”
  “少奶说本月中旬要出门去,我得看守门户,不能走开,所以叫我提早回家一次,补足本月分的例假。谁知道不先不后,偏偏就在昨夜里出了这样的横祸。”
  男仆的舌头再度吐出来。他的头低垂暮。霍桑靠镜台边站着。他的目光注视着他。两个公务员自动地并坐在一只有安黄色锦缎的长椅上,视线也都集注着这男仆。我凭着靠窗口的一只红木书名,用冷眼周瞩全局。
  霍桑又问:“你主母当真这样吩咐的?阿狗,你知道这一件的案很复杂,你要是有一句虚话,那你就自己甘苦吃。你不要想死无对证,就可以随便说。你说的话,我都有法子证实的。”
  顾阿狗抬起头来,张大了双目,慌忙道:“先生,我的话句句都实在,不敢撒一个字谎。
  “那就好。我再问你。你主母叫你提前回家的话,在什么时候对你说的?”
  “昨天傍晚时会。”
  “你在什么时候从这里动身回家?”
  “吃过了晚饭,约摸六点半钟左右。”
  “六点半左右已经吃过了晚饭吗?是不是天天这样早?”
  “平常总在六点半钟才开饭,昨天因为姑太太往二少爷那里去了。少奶自己煮饭,就没有一定的时刻。”
  “你家里在什么地方?”
  “就在海潮寺后面,计家弄十四号。”
  “你去的时候,你的主母怎么样?”
  “少奶是好好的。”
  “屋子里可有别的人?”
  “没有,除了苹香没有第三个人。”
  霍桑略顿一顿,又问道:“昨天田间可有什么人来过?”
  顾阿狗摇摇头。“没有。”
  “平常时候呢?可常有什么亲戚朋友等来往?”
  “这也很少。因为少奶奶的母家在宁波,不常来往。若说朋友,更没有。少爷是在杭州的。少奶奶又不喜欢出外去应酬,人家自然也不上这里来。”
  “你说很少,当然不是一个人也没有来。是不是?”
  “隔壁刘少奶跟刘少爷有时过来聊聊天,不过是难得的。昨天也没有来。”
  “还有吗?”
  “嗯,二少爷有时候也来玩。”
  “二少爷?是不是住在虹口的徐志常?”
  “是。他在前天也来,领姑太太到他那边去。”
  霍桑又换过话题。“那末信札总也有的罢?我看你家主母不会不识字。”
  “是的,少奶读过书。若说信札,少奶常常写。前天早上还有一封信来,是我拿上来给少奶的。
  “唉。这信从哪里寄来?”
  “我不知道。我不识字。”
  霍桑努了努嘴,似乎很失望。他眼光向那长椅方面掠过时,两个公务员都皱着眉。
  霍桑又瞧着男仆说:“这样说,平日来往的信,你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和寄到哪里去了?
  顾阿狗道:“是。我都不知道。
  霍桑又回头瞧着王桂生。“桂生兄,请你在那书桌上面检查一下,可有没有什么信。
  王挂生刚要立起来,忽给许墨佣抢了先。他快步走到我的背后的书桌面前去。王桂生也跟过来,开始帮同检查。我仍旧注意霍桑的动作。他忽离了镜台,走近顾阿狗的站立所在。
  他低声问道:“阿狗,我问你一句要紧话。你得老实说才好。你主人每隔几时回来一次?”
  顾阿狗抬头向霍桑瞧了一瞧,现着疑迟的样子,缓缓道:“少爷回家不一定,每月不过一两次。
  “你的主母平日的行为怎么样?
  “唔?先生,什么意思?”他好像不明白霍桑的语意。
  霍桑说:“譬如说,伊规矩不规矩?”
  “唉,这个——一少奶是很规矩的。因为伊不大出门口,又没有什么男人家上床。不过——一不过——一”
  霍桑的眼光闪一闪,催逼道:““快老实说。你为什么吞吞吐吐?
  顾阿狗又舔舔嘴唇说:“有的时候有些不规矩的少年男子们,看见了少奶在阳台上,常在门外面胡调。但少奶终不理睬他们。
  “腥,怎么样胡调?
  “有时站在门口不走开,有时笑一阵,有时还做怪叫。
  许墨佣过来打岔子、他的手中拿着两封信,挺着他的大腹,匆忙地走过来。
  他说:“霍先生,这里有两封信。信锁在书桌的抽屉里,我们破坏了锁键才发现、可是都是寻常的家修,一些没有可疑的话。”
  霍桑把信接过来细瞧。我也凑近去。一封是宁波寄来的,是死者父亲陆北海的手笔;另一片是伊的丈夫从杭州寄发的,内容果然都是家常话。伊父亲说的是死者的长兄添了一个孩子;志高的信告诉伊最近在股票交易上赚进了五万。而且两封信的日期也相当远,宁波的一片已隔了两月,徐志高的一封也在三星期以前。
  霍桑道:“此外没有别的信了吗?”
  许墨佣道:“没有了。我们都已检过。”
  霍桑沉吟着道:“那本那前天来的一封信呢?那封信既然打图章,不是快信,定是挂号,必然很重要,现在又往哪里去了?”
  他运用他的锐利的目光,向四面观察。我也随着他瞧这卧室的四隅,忽见左壁角的一口衣橱脚边有一小堆纸灰。
  我用手指着道:“霍桑,你瞧,这是什么东西?
  霍桑的眼光接受了我的命令,急急射到壁角去。他随即走到那里,俯身下去细瞧。
  他惊喜道:“包朗,你的眼力不错!这真是纸灰,还有些没有烧尽。……唉,这明明是做信封的牛皮厚纸啊!他轻轻地将剩余的纸角拾起来。“可惜瞧不出什么字迹。”
  一我问道:“你想前天来的一封信,会不会给烧掉了?”
  霍桑丢下了烧剩的纸角,应道:“是,大概如此。”
  许墨佣空起劲了一场,重新坐在郑锦整长椅上。王桂生不再坐,走出长富去,察看阳台上的一见精致盘花的藤椅。霍桑回到阳台前,继续向顾阿狗请问。
  他说:“阿狗,你说的那些胡调少年,一共有几个?”
  阿狗又舔舔嘴,说:“噎,有两三个。”
  “你可认识?”
  “不——嗯,有个小白脸,身子不大高,我看见过。”
  “腥,你说得仔细些。你怎么会特别注意他?”
  “有一天我听得门外有怪叫声音——像画眉叫,我走出门去看一看。一个穿得很漂亮的男人正昂着头看阳台。我看见像是个小白脸。
  “那时候你的主母在阳台上,是不是?”
  “是,我看见少奶刚从阳台走进去,在关窗。
  “以后呢?
  “那男人看见我开门出去,也就走开了。”
  霍桑停一停,旋转身去从镜台上拿起了那一只鞋子。
  他又问:“这鞋子你以前可曾看见过?
  阿狗摇头道:“没有。今天清早,我走进这房里来,才看见这鞋子留在地板上。
  许墨佣好像耐不住缄默,插口说:“你想这鞋子会不会就是那个小白脸穿的?
  阿狗道:“这个我不知道。
  “要是你再看见这小白脸,你可能认得出?”许胖子像要抓住这线索,逼一句。
  顾阿狗又摇摇头,扫兴地说:“不,我认不得。我不留心,没有看清楚。
  许墨佣失望地靠着椅背,整紧了眉毛,不响了。王桂生从阳台上回进来,用手指指那小藤椅。
  他说:“霍先生,我看这女人平日常坐在这阳台上。
  阿狗忽自动地接口道:“是,少奶常在阳台上做针线,或者看书。
  霍桑经过了一度思索,突然提出一个意外的问句。
  他问道:“阿狗,这里的邻近昨天可有什么人家办喜事?
  顾阿狗呆一系。“唔,有的、草鞋湾里前天有一家人家娶媳妇。霍桑的眉毛掀一锨,接着又挥一挥手。“好了。下去叫苹香上来。

  三、首饰箱

  请问告一个小段落,霍桑似乎闲了些儿,也坐到一只沙发上去。我也在书桌后面的转旋椅上坐下来。王桂生乘机向霍桑刺探。
  他说:“霍先生,你看这一件案子究竟是什么动机?”
  霍桑沉吟地答道:“疑点不少,牵制也很多,一时真不容易理解。
  许署长说:“霍先生,你说的疑点是不是指这一只鞋子?”
  霍桑道:“还有哩。那烧毁的信,阿狗的提前回家,还有苹香的房门给锁住。种种疑迹似乎都指着一个方向。可是阿狗说的关于死者的操行,又显得不相符,我还看不透是什么动机。
  许墨佣的厚嘴唇牵一牵。“据我看,不一定这样子困惑。事情是很显明的,我刚才已经说过,这案子是——”
  他的高论给阻断了。苹香已走进房里来。伊是一个小孩子,面色有些焦黄,琉一条小辫子,穿一套发布央袄裤,神气上带着恐怖。伊走到那红木床的一端,站住了,低了头,不敢把眼睛看到床上去。霍桑用温婉的语调,问伊昨夜可曾听见什么声响。据这小使女说,从昨夜七点钟睡后,直到天明,伊一直睡得很熟,没有听得声响。
  霍桑问道:“今天早上你什么时候起身的?
  苹香道:“我起得很早。可是我的房门从外面锁着,我走不出来。我叫了几声少奶,也没有答应。后来我听得前门上有人扣门,接着阿狗上楼来,才开了锁,把我放出来。
  “你的房门本来锁不锁?
  “不锁的。
  “那末钥匙呢?可是常留在房门上的销孔里?
  “不是。钥匙一向放在这只抽屉里。”伊向镜台的一只抽屉指一指。
  “你想昨夜里谁锁上你的房门?
  “我不知道。
  霍桑向王桂生和许署长看了一眼,似乎在暗示这一点也是案中的要害。王桂生点点头。许墨佣却像胸有成竹似地不理会,而且还像认为这法问也是多余的。
  霍桑继续问道:“阿狗昨晚上不住在这里.你可知道?”
  苹香说:“起先我不知道。他开我出来之后,才告诉我。
  “你从房中走出来以防,又干些什么?
  “我跟阿狗进来寻少奶,一走进房,就看见少奶这个样子!哎哟,怕哪!”伊的黑脸泛了白,声音也发抖。
  “以后呢?
  “阿狗出去报告警察,我也吓得不敢再留在楼上。
  霍桑停一停,又问:“你是住在后房的?是不是?
  苹香道:“是。我和姑太太睡在后接。阿狗在楼下。
  霍桑道:“假使这里有什么声响,后房可听得见?”
  苹香道:“要是声响大,听得见。不过昨夜里我实在没听见什么。
  霍桑立起来,又拿了鞋子问伊。苹香也说从来没有看见过。霍桑又问伊主母规矩不规矩,苹香的答语也和阿狗的话相同。霍桑不再问,先打发苹香下去,然后向王桂生说话。
  他道:“桂生兄,这件案子的动机是什么,我还不能说。但据现在观额,凶手似乎见一个熟识的人。但瞧死者的伤痕,苹香的没听见声响,和这房中并没有争斗的迹象,都是很明的证据。
  王桂生说:“那末你想我们从哪条路入手?
  “我们应得分路进行。桂生兄,你等现姑母回来之后,仔细问问伊,究竟有没有常在这里往来的人。
  “阿狗说,徐志常常到这里来。
  “是,这个人最好也跟他谈一谈。”他回头瞧我。“包朗,你到隔壁刘家去问问。这夫妇俩也常来谈天的。
  许墨佣忽插嘴道:“我已经到隔壁去问过。这姓刘的叫梅今,在大通烟厂里当会计,人很朴实,不穿这种漂亮的鞋子。我以为这鞋子最重要,应得查究它的来历。如果能够查明了,案中的真相自然就可以明白。
  霍桑点头道:“是,这鞋子果然是案中的要点,少不得要寻获它的主人。
  “腥,你有把握吗?是不是去找那些胡调的家伙?”许署长热望地渡一句。
  霍桑缓缓地说:“把握说不上。现在我就打算出去调查这一点。不过有个先决问题也得查一查。”’
  “什么先决问题?”
  “死者的贞操怎么样,我们还没有确切的证明。”
  许墨佣皱皱眉,不回答,仿佛又认为这问题是多余的、王桂生却表示同意。
  他说:“对,关于这一点,我们还只有顾阿狗和苹香的话。我老阿狗的话不一定可靠,我打算到计家弄去查一查。”他就将镜台上的鞋子拿在手中。
  霍桑赞同了,就先下楼走出去。我和许墨佣王桂生到了楼下客室中,约定分头进行,事毕以后仍在徐家会集。王桂生到海潮寺背后顾阿狗家里去。他临走时又叮嘱守门的警士暗暗地监视阿狗的行动。我主张先到七十二号刘家去调查死者的贞操问题。许墨佣却表示反对。
  他说:“你何必空费心思?这明明是一件奸杀案,我早就说过了。”
  我迟疑道:“我还不敢下这样确定的断语。阿狗和苹香说,这女人好像很规矩。”
  许墨佣坚决地说:“你听他们?这一只鞋子已尽够证明了。”
  “鞋子固然可疑,但若说它就是奸杀的铁证,似乎还难定、”
  “包先生,你太老实了。你想一个少妇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一只漂亮的男鞋,这男子既不是他的丈夫或亲戚,那末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呢?这女人的贞操还待调查玛?”
  凭着那只鞋子的支撑,他的辩驳是相当有力的,但是我仍不能无条件地悦服。
  我说:“那也不一定如此。也许有人为着什么别的缘故杀死了伊,却故意留下一只鞋子,叫人家疑为奸杀,以便掩盖他的凶谋的真相。”
  许墨佣道:“暧,你说有别的缘故?什么缘故呼?谋财?还是仇杀?你可有充分的理由?”
  他的口气显示出他的成见很深,绝不容他人的见解。我有些儿着恼。有些生性刚愎的人,往往固执着自以为是的主见,对于他人的言论,无论有理没理,绝对不肯容纳。这种丧失了理智的非科学态度,我最不佩服。和这种人合作的确是非常困难的。这位许署长大概就是这一类的典型人物。
  我冷冷地答道:“我的理想固然没有充分的根据,就是你的奸杀的理由也未必就算算确啊。你想那鞋子虽是可疑,可是怎么会留在死者的房中,也得有个原因啊。
  许墨佣道:“这容易解释。或者凶手在行凶以后,慌忙逃走,不留意便留下这鞋子。
  “据霍桑观察,凶手杀死那女人之后,又将尸首搬到床上。这就可见他的从容不迫。并且房间里又没有争斗的迹象,又何致像你所说的慌忙?
  “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。起先他即使很从容,但那时候也许有什么声响突然间发生,那末他的从容也可以立刻变成慌忙。
  “就算如此,那人怎么会留下一只鞋子?单独的一只也是难解的一点。是不是?
  “不,我看并不难解。留一只,不留一双,也就是慌忙的反证。你总相信人在慌忙中,别说穿了一只鞋子会跑路,就是赤裸了身体也会逃命的!
  辞锋很犀利,一句不放松。我也不禁动了些肝火。
  我反驳道:“即使如你所说,也有些矛盾。你起先说鞋子是好夫的,现在又说留鞋的人就是凶手。那末那好夫为了什么要杀死他的姘妇,你也有理由吗?
  许墨佣忽冷笑道:“唉,这个问题不但我此刻还不能答复,我想就是尊友霍桑先生,在调查没有完毕的时候,怕也未必有把握罢?
  僵局既经形成,再说下去,势必更没有意味。我耐着性儿笑一笑,结束了这无谓的辩论,独个儿离开徐家。
  我直接去访问刘海亭,据说他出去了,他的夫人也不在家。我退出来,又向附近的邻居探问了一会。有几个说不大看见徐姓妇出门,有几个说不知道底细,我没有头绪。重新回到贴邻刘姓家去询问、可是主人们仍没有回来,有个老年的女仆说,徐妇很规矩、但门外常有胡调的少年们,也是实在的事。我查明刘海亭本人的年纪已经近五十,夫妻间的感情很密切。这一点似乎可以解除些他本身的嫌疑。此外那老妇还告诉我,上晚十二点钟左右,伊听得门前有鸟叫般的呼啸声音,接着,伊又听得徐家的阳台上好像有人开窗。
  我回到徐家时,王桂生和许署长也早已回来。许署长出去访查的目的,是几个胡调少年,更注意一个不知谁何的小白脸,可是没结果。顾阿狗昨夜的踪迹王桂生也已经证明白。阿狗和他家里的邻居们打了半夜麻雀,直到两点钟鼓这才建。王桂生又问顾阿构本人,说话也完全相合。因此,他所说的奉命提前例假的话,似乎是可信的。我也把调查的经过和刘家女佣的话说了一遍。
  王桂生发表他的意见,说;“这样看,死者既然预先遣开了仆人,半夜里门外又有这种怪叫声音,显见彼此有什么成约。
  许墨佣忙接嘴道:“对,对,我早已说过,这女人一定有偷情行为,所以伊的贞操问题实在用不着再费心思去调查。”他的眼角向我瞟一瞟。
  这是挑衅吗?是。不过我不理他。这不是我的忍然力加强了,实在觉得跟这种成见执着的人辩论,太无意义。王桂生却提出了抗议。
  他说。“不过这里面也有冲突性。这件事既是两相愿意,房间里又没有争斗的情形,势不致于奸杀。那末这奸夫为什么又行凶?”
  许大块头支吾他说:“这个——也许——也许这女人的情夫不止一个,有什么痕迹落在昨夜里来的好夫的眼中。那本护杀的局面马上就成立。
  王桂生低了头不答。我更不理会。
  正在那时,死者的姑母已同了伊的次内侄徐志带闻信赶来。徐志常是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,在辗米厂里当经理,衣服很朴素。我们陪他们上楼。他略略向他的嫂子的尸体瞧了一瞧,就向许墨佣谈话。他说他的嫂子报端人,兄嫂问的感情也不坏。这件事太出意外。他说了几句,便说往电报局中去打电报给他的哥哥。许墨佣努起了嘴,显然不满意志常的表示,因为它和他的见解是相反的。那老姑母的年纪已在六十开外。伊一看见床上的尸体,便嚎啕地哭起来。等志常走了之后,王桂生才劝住了伊的哀哭,向伊询问。我听伊的口气,伊对于伊的侄媳妇的感情相当好。伊说死者很节俭,没有时下女子的习气;又说伊平日安居不出,不会有什么外遇。这鞋子太奇怪,前天志常来,死者怂恿伊一同到虹口去暂住。不料伊一走,竟会弄出这样的飞灾。王桂生谈到了谋杀的动机问题,那老妇忽然记忆了什么。
  伊惊问道:“那只首饰箱子,你们可曾瞧过?
  王桂生道:“不是那一只放在大箱上面小箱子吗?瞧,那不是仍旧好好地锁着吗?”他用手指一指衣橱旁的一只箱子。
  老姑母道,“锁着是没有用的,还得取下来瞧瞧。这里面的首饰值五六万呢。
  王桂生才着急起来,忙走过去把一只小皮箱取下来。老妇又在镜台的抽屉里寻得了钥匙,将小箱子打开。伊在箱内翻了一翻,忽而失声呼喊起来。原来箱中的珠宝首饰都已不见,只剩些不值价的洋金饰品。
  许墨佣的肥头连连点了几点头,很有把握似地说:“对,对了,这一来案情有根据了。
  王桂生也不期然而然地点点头。“哈,我们太粗心,不曾早些看一看。”
  我仍处于旁观的地位,不发表什么,但觉得疑似的好情案中还夹杂着钱财,案情显然更复杂了。
  一个警士走上楼来,手里拿着一封信。
  他说:“这信是一个二区里的弟兄送来的,说明交给两位长官。
  许墨拥又抢先接过去。信面上写着许墨佣王桂生的名胜,是霍桑的笔迹。许墨佣随手拆开来。
  那信道:
  “鞋主人是谁,虽尚不能指明,但下列几个人里面也许有一个就是、请桂生兄仔细调查一下,如有可疑,可即把他拿下。此后如有接洽,可通电话至爱文路敝寓。
  张金宝陆家滨东二十六号产松林小南门口杂货店
  内秦雨生海潮寺左首一百0六号孙义山民立学校后街
  石库门内弟霍桑即日”

  四、回电

  我知道霍桑已经先回去了。这里的检查既可告一段落,我也无用再留,也就辞别了回寓。
  我到寓所的时候,霍桑正在办事室内拉他的梵叭令。他这时忽弄起琴来,难道这案子已经得手?还是这案子幻复得无从着手,他又借提琴来解闷吗?我正想从琴音中窥测他的心事,不料我一跨进门,琴声便突然停止。
  他放下琴,仰面叫我。“包朗,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吗?”
  我应道。“你可是说死者的贞操问题?”
  “是。我看这女人不像不规矩。你调查的结果怎么样?”
  “我听各方面的口气,死者的确很端正。”我随把老姑母和志常的表示说了一遍。我又补充说:“不过情节仍旧有冲突,除了这一只鞋子以外,刘家的女仆昨夜里还听得呼啸声音。”我又把女仆的话复述一遍。
  霍桑思索了一下,忽惊喜道:“唉!我的设想又得到一个佐证了。”
  我乘机问道:“什么没想?”
  “不是别的,就是这一只不可思议的鞋子。”’
  “喂,你说得明白些。究竟怎么样?”
  “你总已知道,我已经查明白,那鞋子的主人就是我在清中开列的四个人里面的一个。”
  “是的。你用什么方法查明的?”
  “我到草鞋湾里去调查过,前天办喜事的一家姓周,住在十九号。我到周姓家里去查明的。
  “方法呢?
  “这个很容易。我寻得了一个女佣人,问伊前天的贺客里面有几个住在近段的漂亮少年。伊就指出那四个人。
  “唔。可是我不懂你怎么会到办喜事的人家去探问。
  “这是顾阿狗指引我的。
  “不错,这话我也听见。但是你当时怎么凭空间到办喜事人家,我至今还不明白。
  “这一点你还不明白?不,不是凭空的。我自然有根据。
  “唔,什么根据?
  “就是那鞋子。
  “鞋子上有什么迹象吗?
  霍桑坐直些,点头说:“是。你不见那鞋的右面有些儿黑泥痕迹吗?这像是阴沟里的黑泥。似乎那人举足不稳,曾经踏入路旁的阴沟里去。你总也看见鞋面上有个水渍。我嗅过一嗅,鞋子上带着酒气,是酒债、这又显见这鞋子曾溅染过酒。那就可知那人所以举足不稳,也许就为了酒醉的缘故。可是近处没有酒楼,我才想到也许附近有什么喜庆清酒的人家,因此,便把这个问题问顾阿狗。
  在当时觉得突兀的问句,经过了分析的解释,便觉非常自然。霍桑的观察的精密又多了一个例证。
  我又说:“你现在叫王桂生去探问这个人,你想他能辨别吗?
  霍桑道:“这个人还谨细,不像那许墨佣那么地刚愎。如果我没有料错,他一定可以问出那个人来。
  “那末这件案子大概不久可以结束了。
  “是,只要一找到鞋主人,鞋子的来历、总可以结束了。
  “什么?你说只是鞋子的结束,不是凶案的结束?”我有些诧异。
  霍桑低一低头,自言自语地说:“事情决不会像许墨佣所料想的那么简单。·,…·不,一定不。”他忽摇摇手。“包朗,你姑且别问。我先问一句。我请王桂生去证实顾阿狗的话话和他的昨夜的踪迹,他可曾问明白?
  我答道:“他已经把阿狗的踪迹证实了,并不假。并且据阿狗家里的人说,阿狗昨晚上归家,他家里的人实在没有预料到。”
  霍桑点头道:“唔,我也料他不会说谎。
  我又道:“不但如此,就是那老姑母的往虹口去,据说也是出于死者怂恿的。
  “腥?真的?”霍桑顿一顿,不禁拍手道:“对T!对了!这也不出我的料想。
  我更觉诧异。怎么都在他意料之中?他所料的怎么样?他究竟凭着什么根根?
  霍桑向我瞧瞧,答道:“包朗,你在怀疑?你想死者接信之后,将信烧毁,显见那信中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约。所以我早料到伊所以把展中的人一个一个调遣开去,而且将小使文反锁着,目的就要准备和什么人秘密会唔,现在果然都证实了。
  我也笑道:“那末还有一件事,恐怕你也想不到。
  霍桑果一呆,注视着我。问道:“什么事?你难道有新发现?
  我应道:“是。是一个最重要的发现!
  “唔?
  “死者所有的珠钻首饰都已失掉了,价值约有五六万!
  霍桑的眼光闪一闪,又皱着眉峰想一想,脸上溜上一层阴影。
  他忙道:“怎么样失去的?起先王桂生怎么不知道?
  我道:“这也怪不得他。那首饰箱里的东西虽然失去了,外面的锁仍旧好好地锁着,钥匙也还在镜台抽屉里,自然不容易知道。
  霍桑的目光在地板上凝注了一下,忽而立起身来。他把两手交握着,在办事室中踱了几步,显出一种很惊奇的神态。
  他又自言自语:“唔,是的!这样看,我的设想已有八九分近于事实!……唔,这案子大概不难彻底结束了!他又急急回到书桌边,取起当日的报纸,略略瞧了一瞧。“包朗,我现在就要出去。你吃过饭后,可留在寓中,倘有什么电报,你给我收下。再见。”
  “喂,你到哪里去?”我在他急急穿上他的黑灰呢大衣时间了一句。
  他答道:“我正忙呢。我要到徐家去,还要到照相馆去。对不起,别的话再谈。”他一溜烟地赶出去。
  他的说话很突兀,行动也奇怪,我一时真抽不出头绪。这件凶案,我虽然已费了半日工夫,然而凶手是谁,动机是什么,仍旧困在鼓中。
  停午时我正在餐室中独个儿进膳,忽闻电话机的铃声震动。我放下了饭碗去接,是王桂生打来的。他要和霍桑谈话。声浪中带着兴奋。
  我答道:“他出去了。你有话,我可以转达。”
  王桂生道:“我要报告霍先生,鞋子的主人已经捕到了。”
  “膻,是谁?你怎样访到的?”
  “那个人果真是四个人里的一个,叫孙义山,在报关行办事,今年二十一岁,住在民立学校后街,身材不很高,确是个小白脸。我找到他时,看见他的足上穿着一双簇新的湖色对字缎鞋子,便知有几分意思。我随即设法把他诱出来,刺探他的口风。一面我打发人到他的家里去,骗取那只存留的鞋子。果然不出所料,那另一只鞋子也给我们查到了。”
  “好极了!这个人有什么口供?”
  “他起先还不肯直说,可是胆子还小,吓不起。他一看见了那一只鞋子,就不敢再角赖。他承认前天晚上在周家吃喜酒,喝醉了,走出门口就跌一交。朋友们防他再倾跌,特地给他雇了一部车子,扶他上车。车子经过徐家门前的时候,不知怎的,他竟把他右足上的鞋子脱下来,抛上了徐家的阳台。据他自己说,这完全是酒醉的缘故,毫无意识。”
  “他可承认和死者有什么关系?”’
  “他不承认。他只说他羡慕死者的容貌,偶然单方面地“胡胡调’是有的。
  一昨晚上做鸟声呼啸的可是他?”
  “是的,他也承认是他。他说做画眉叫是从小就会的,高兴时常常做。昨夜十二点光景,他从周家回去,望见徐家的窗上灯光还明亮。他就叫车夫停一停,合着嘴唇啸了两声,又迷糊地脱下鞋子抛上去。忽然有一个男子的人影,开了窗向外探望。他吓得醒了些,赶紧叫车夫跑回去。”
  “他不曾上楼去?”
  “没有。他不承认。”
  “那末谋杀的事,他当然更加不承认了?”
  “是。我们已经一再究问过。他抵死不肯认。他说他可以把那个车夫找来做见证。因此,我特地来报告霍先生,访问他应得怎样处置这家伙。”
  “好,他回来时,我马上告诉他。”
  “包先生,要是这孙义山的话是实在的,凶手问题还落了空。倘使霍夫生能指示一个进行的办法,我是非常感激的。
  这报告使我又喜又疑。喜的是霍桑的预料幸而料中了;疑的是这孙义山既不认行凶,凶手还没有着落。方才我听霍桑的口气,好似说这少年如果捕到,鞋子的来由使有结束;凶案的结束似乎是另外一件事。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。霍桑显然在侦查凶手的事情上奔波,而且好像他已经有相当把握。但是这案子到底是什么性质?图财案?奸杀案?或者竟是一件仇杀案?
  疑障舞住了我的眼睛,我虽急于想刺破它,可是除了坐待霍桑的消息以外,没有别的办法。气候有些冷。我随手取了一本小说杂志,想借此消遣。不料读了几页。禁不住困倦起来。迷蒙间我给施桂叫醒,忽见他的手里拿了一封电报,走进来签字。电报是给三品的,我就代他盖了一个印章,拆开来一看,发电的是我们的老朋友杭州警察厅侦探张宝全。

  那电报道:

  “来电收到。那人于昨日午后失踪,这里也正派人追寻。因他一走,还关系这里的大局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张宝全。”

  五、猜一猜

  四点钟敲过了,还不见霍桑回来。我不知道他的行踪,没法把电报通知他、因为我估量这回电对于凶案的进行势必有关系,现在延搁在这里,不会坐失时机吗?
  初冬白天比较短。六点钟不到,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候。七点光景,霍桑才气喘喘地回来。他卸下他的那件黑灰呢外衣的时候,他的眼睛里在发光。
  他说:“包朗,我今天疲乏极了!快些叫你妈预备晚饭,晚饭后我们一问到光明电影院去散一下子。”
  他安然地倒在一张安乐椅上,伸直了腿,抹抹汗,开始抽烟。他这样安闲地要去瞧电影?难道凶手已经查明了?
  我问道:“霍桑,案子怎么样?是不是已经破获了?”’
  霍桑摇摇头。“还没有。”
  “那末你怎么这样子高兴?”
  “唔,大部分可算已经成功,我们也对得住朋友了。”
  “那末你得通知一声王桂生,使他可以安心。他方才打电话——”
  “我已经见过他。他现在正忙着捕凶手。”
  “捕凶手?这么快?”我惊喜得有些不相信。
  他点点头。“是。”
  “这样说,案子已经破获了。”
  “是,不过在凶手捉到以前,还不能说完全结束。”
  “那末凶手到底是什么人?”
  “唔,你姑且猜一猜。”他连续地吐出一串烟。
  我想一想,说:“我怎么能凭空猜想?我连案子的动机还看不透。”
  “事实已经很明显,你应该看透了。
  卖关于?还是考试我?我相信是“兼而有之”的。
  我说:“是谋财案吗?”
  “唔,是的——一嗯,不是。
  “怎么?
  “财是有关系的,可是不是谋杀的主因,故而算不得谋对案。
  “那末是奸杀?
  “也不是。你自己已经查明白,这女人的贞操,各方面都证明没有问题。那孙义山明明是单恋。
  “奇怪,难道说会是仇杀?
  “也不是。你越说越远了!
  忍耐力已被逼到边缘,我再受不住。但是霍桑仍犹豫地吸着纸烟。他的关子竞卖到底1
  我高声说;”霍桑,我准备缴白卷了!你把答案揭晓了罢!
  霍桑放下了纸烟,笑道:“什么?你动肝火?你难道真不知道这案子的真凶是徐志高,谋杀的原因是出于误会的吗?
  我突然仰直了身子。“什么?误会的?是徐志高——?”
  霍桑忙接嘴道:“是的,凶手是死者的丈夫。事情的确很诡秘。现在凶手还没有归案,我的假定的理想,自信虽不致多大错误,不过提前发表,究竟不合步骤。可是我如果再不说,你一定会冤枉我故意卖关于。包朗,你说是不是?”他格格地笑一笑。
  我的气平一些。事实的结局太出意外,我实在再不能闷在鼓里面。
  我说。“霍桑,你说得不错。现在只能请你破一破例,提前解释一下。至少你的侦查的过程总可以告诉我。”
  霍桑点点头,又向我笑了一笑。“好,我说,我说。他丢了烟尾,让身子靠得更舒服些。“这一件案子本来没有什么奥秘,可是因为那一只鞋子的缘故,竟把人的眼光迷乱了,几乎走错路径。幸而这第一个疑阵,劈头便被我攻破,才不曾陷入迷津。因为就情势而论,行凶的人既然是死者的熟识,凶手的进入一定是死者自己开的;室中又没有声响和争斗的迹象,那就可知决不是争风妒杀。既然如此,那凶手就没有匆忙恐慌的理由,也就不败无意中遗落一只鞋子。若说故意留鞋,那人既已行凶,却反而自留证迹,使人容易侦捕,世间当不会有这样的蠢汉。因此之故,当时我假定这鞋子的来历有两种:一,或是因为偶然的意外原因遗留的,譬如鞋子上有酒质,酒汉的行动就不能衡以常理。二,或因凶手想借此掩饰卸罪,让人家信做好案。那就可以知道这鞋子决不是凶手自己的东西。换句话说,鞋主人不是凶手;要找凶手,不能不另寻线路。
  我不觉点头道:“这样看,那鞋子只是案中的障碍,其实却完全没有关系。许墨佣先前把这鞋子认定是妒杀的铁证,真可算名副其实的‘没用’了。
  霍桑摇头道:“不,这也不是。我现在虽还不能断定,但我相信这鞋子一方面虽似无关,另一方面也许就是全案的关键。许墨佣的见解虽是隔靴搔痒,却也是间接地‘谈言微中’
  “噎,什么意思?”我又迷们了。
  霍桑说:“这一点姑且搁一搁。现在我告诉你我侦查真凶的过程。这案中的最大的疑点,就在死者的遣开屋中请人,又把苹香的房门反锁了——一因为钥匙在死者的镜台抽屉里,显见是死者自己锁的——预备和什么人秘密会见。所以这约会的人一定是案中的要角。这个人是谁?是死者的情夫吗?但顾阿狗和小使女都说,死者不大出门,对于恶少们的胡调也不理睬。我又看见妆台上的化妆品不多,伊也不像是个风骚的女人。这一点当时困过我的脑筋,但是我假定这密会的来由,大概和那一封烧毁的信有关系,所以要追究这约会的人,那信就是一个线索。据顾阿狗说,他接信的时候,曾请死者盖章,可知是一封挂号或快递的信。所以我离了徐家,先到草鞋湾去调查了一会,就在邮局中去探问,那信是从什么地方来的,寄信的人是谁。
  “有收据的信,邮局里有存根可查。我探问的结果,才知道前天果真有一封快信寄给陆该芳,那是死者的丈夫徐志高从杭州武林银行里寄发的。我起先还莫名其妙。试想丈夫回家,何必要秘密?死者为什么调遣佣仆和姑母?又把小使女锁起来?难道那妇人真是个不贞女人,有什么谋杀丈夫的心思,才这样秘密安排吗?但瞧现实的情势,却不像如此。包朗,这又是一个难题,你能够解释吗?”
  霍桑停一停,重新点一支白金龙。他靠着椅背,闭了眼睛,慢慢地吐吸。他分明在等我解答。又是一个测验。不过我觉得这课题并不像先前一个那么困难。
  我说:“也许那丈夫有什么重要的事情,这一次回家不能不出于秘密,故而死者一接信后,便忙着安排,预备伊的丈夫秘密回来。”
  霍桑突然张开眼睛来。“包朗,你猜着了!当时我也有这样的假定,不过我还进一步,根据了徐志高在三星期前寄回来的一封信,看透了你所说的重要事情的性质。你总也知道近来有许多人,都因着交易所的失败而走失或自杀。徐志高是银行经理,很可能和投机事业有关系。他的信中说,在股票上最近赚进了五万。但现在的股票卖买等于赌博。有力者在幕后操纵,政府又放弃了监督和制裁,飞涨狂跌的现象是常有的。所以今天你可以赚十万,明天反亏一百万,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。徐志高或者是卖空失败了,没法弥补,只得走上潜逃的一条路。那末他要回家来一次,自然不能不出于秘密了。因这一念,我便立刻打一个电报给杭州张宝全,叫他探访徐志高的踪迹一
  我不禁插口说:“不错。我忘了。张宝全的回电,我还没有给你瞧过呢。”我指一指书桌。“在第一只抽屉里。”
  霍桑开了抽屉,拿出电纸来看一看。“唔,当时我虽没瞧过这电报,但电报中的说话,我早已料想到。因为我一听你说起失去了五六万元的首饰,箱子却仍旧锁着,便料定我的理想不会虚。我重新往徐家去和徐志常谈了几句,就把徐志高的照片拿出来,送到如真照相馆里去赶紧添印,以便杭州的回电一到,就可把照片分给各区的探伙们,准备按图索数。据我料想,他昨晚上行凶以后,大概还来不及离去上海。我看见报纸上登着,今晚上有一只开往日本的轮船。他拿了妻子的首饰做盘费,说不定会出国远走了。”
  我问道:“那末你想还有方法拦阻吗?”
  霍桑道:“也许还来得及。我从照相馆出来后,再到徐家去。我听得徐志常刚接到回电,说他的哥哥不在杭州。我的理想证实了,再到照相馆去拿了印好的照片,交给王桂生。此刻他们正忙着侦缉呢。
  我停了一停,又问道:“那末徐志高究竟为什么要杀死他的妻子?这个疑问你还没有解答啊。
  霍桑沉吟地说:“我说过了,据我料想,多半是出于误会的。要是徐志高能够归案,这疑问你迟早总可以明白的。
  我又说:“怎么样的误会,我还不明白。你索性把你的设想说一说。”
  霍桑便立起身来,答道:“就为着那一只鞋子……唉,苏妈,夜饭预备好了吗?好,包朗,快吃夜饭,九点一刻的一班的电影还来得及。别的话停刻儿再细谈罢。
  我们从光明电影院回寓的时候,王桂生等在我们的办公室中,我果然得到更完满的报告。
  这案子的原委是这样的:
  王桂生已在火车站上将徐志高捉住。志高自知秘谋败露了,便一口承认。据说他因着干投机失败,私下挪用了行款,亏累得很大,一时没法子弥补,便打算溜之乎也。他预先写信给他的妻子政芳,约定秘密会一次,再往北平去设法。谁知他到家后没有半个钟头,忽听见外面呼啸的怪声响。他不禁胆寒起来,走到阳台上去一看,果然看见车子上有一个少年男子,一见他,赶紧叫车夫避开去。同时他又在阳台上发现一只可疑的男鞋。他问他的妻子。伊回答不知道。他在惊慌之中,理智不清楚,以为他的妻子有了外遇,此刻知道他秘密回家,也许已跟情夫暗通消息,使他陷进圈套。他慌了,为着顾全他自己的安全,就悄悄地拿出他身上的一把大型便用刀,出不意将政芳杀死。他搬好了尸首,开箱子取了首饰,又将他的一封约会快信捡出来烧掉了,才脱身逃走。
  幕障揭露了,我好像从厚雾中钻出来,看见了明朗的晴空。那一只若有若无关系的鞋子,终于做了这案子的主要关键。我觉得这恶少的无赖行为是不能轻恕的。全案的情节丝丝都入了扣,可是霍桑忽又抱憾似地补一句。
  他说:“我铸成了一个错。那封快信是前天到的,死者为妥密计,理应马上烧毁它,那末那纸灰就不会留存到今天。我假定死者自己烧毁这封信,委实太粗心。”
  王桂生说:“霍先生,你的料想都中了,谁也反不上作。这一点小错误在实际上毫无出进,你用不着抱憾。”
  我叹息地说:“真想不到!这凶案的主因竟会这样无意识!现在看,死者是一个有贞操的女子,可惜被那钱臭昏迷了心的丈夫错杀了!霍桑,这一件罪案,你想应得怎样办?”
  霍桑也叹口气。“是,很可惜!这妇人委实死得太可怜、若要论罪,我想除了这陷溺在投机恶潮中的不情不义的丈夫以外,那无赖少年孙义山也应得重重地惩戒一下。这法律问题,桂生死总会注意到罢。”
  王桂生立起来,点点头。“是的,霍先生,你放心,提公诉的时候,我们决不会便宜他。夜深了,天也冷起来了,早些安歇罢。这件事劳两位的神,过一天般厅长一定要来道谢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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